试论宗教文献学
严耀中
内容题要:所谓宗教文献学,顾名思义,就是整理研究有关宗教的文献所形成的学科,对象为记录宗教知识与宗教信息的一切载体。它是人文学科中一门属于基础性的交叉学科,而对宗教文献的研究和比较,可以告诉我们古今人们的心路历程,可以晓知一种信仰意识形态是如何在社会环境影响下演变发展的,可以了解关于人的诸多重大问题上的智慧结晶。
关键词:宗教、历史、文献
随着人文学科的展开,涌现出愈来愈多的交叉学科。这些学科综合着诸家之长,把不同的研究领域联成一气而开辟出新的方向来,从而推动了所有相关学科的发展。宗教文献学可以说也是其中之一。
所谓宗教文献学,顾名思义,就是整理研究有关宗教的文献所形成的学科。宗教文献学是人文学科中一门属于基础性的交叉学科。它结合着诸如哲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语言学,乃至文学、法学、心理学、经济学等多种学科的知识,更不用说和宗教学本身密不可分了。就其性质而言,它可以说是宗教学的基础,当然也能为其它各个学科服务。正因为如此,虽然本学科研究的对象一般是过去的文献,甚至是些数以千年的古老文书,但它的理论与方法却是现代的,属于现代社会科学的一支。宗教文献学的基本点在于对宗教文献的界定。宗教文献是文献中的一个类型,当然它首先得符合作为文献的定义,即文献是记录知识与相关信息的一切载体。同时它也要符合宗教的界定,即其文献都要与此相关,简言之,宗教文献也就是记录宗教知识与宗教信息的一切载体。从这点出发,并结合当今的实际情况,在我们的宗教文献学内被称之为宗教文献的文献,它必须具备着以下这些要素。
其一,它必须是宗教的。所谓“宗教的”,当然最直观的说法是跟现存的或过去的某一宗教有关的,更扩大一些的范围则是凡涉及到个人生死与命运之信仰崇拜体系的都与此有关。对这类文献而言,中间要分两种情况,其一是文献的主题系属于宗教的,如某个寺庙堂观圣迹的志文,某位道人教士或信徒的传记等等,更不用说经文典籍的本身。其二是其中提及宗教的各类文献,包括对民间信仰的记载。这个面相当广泛,如某篇诗文中有几句文字提到一位僧侣的行止或某个神祗,这篇东西就要纳入我们宗教文献学的视野。对于上述两种情况,我们把前者称之为狭义的宗教文献,将后者称之为广义的宗教文献,或带有宗教史料的文献。宗教文献学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前者,但也根据各种具体情况,将后者包括进去。
其二,它应该是历史的而不是当前的文献。这是因为我们宗教文献学是属于学术的领域而不是政治的领域,这里的政治当然指的是现实政治。因为虽然广义上宗教与政治很难分离,但这种关系主要是一种历史现象时,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它们放到学术的篮子里,而当前的宗教文献中所包含的各种现实因素的考量,超出了宗教文献学作为一门学术所能承载的负荷,所以我们只能强调作为我们对象的宗教文献仅仅是历史的。以往对宗教文献的研究或是放在历史文献范围内,或是放在古典文献的领域里,也是混杂着以上考虑的。当然这种学科分类上的含糊,不利于对宗教文献进行深入而全面的研究。
鉴于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的,而所谓“当前”不过是一个不确定的流动着的时间概念,因为“当前”可以不断地在刹那间转化成“历史”。为了便于进行学术讨论,也为了符合我们将宗教文献学中的宗教文献应该是历史性的规定之本意,所以我们将“当前的”概念凝固成目前中国史学界通用的所谓“现当代”,即将其上限大致定在二十世纪初,因为此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仍和当今人们的利益息息相关。这样,掌握了时代分寸的我们也许能以更客观的态度来直面作为工作对象的宗教文献。当然由此另开一门现当代宗教文献学也是可以的,不过两者的视野、方法侧重面等等均会有所不同。就汉文化而言,如此的标定还能使文献的使用语言上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分界,因为在现代之前,文言文是文献上的主流语言,即使是变文、宝卷之类流行于社会大众的宗教文献,其语体亦与现代白话文区别很大。因此,这个时代上的规定能使我们的工作对象更为明确和统一。
古今中外都有宗教文献,但按照我们现今在人文学科中的惯例,相关中国的宗教文献可自成一学,称中国宗教文献学,并且从实际出发,从中又可分为汉文文献和少数民族文献两大支。但这些划分,并不妨害我们建立整体的宗教文献学的观念,这是因为宗教文献可以基本上超越时空。作为文献,世界范围内的学术界有着大体上共同的指认。作为宗教的文献,是因为人类既然有着相类似的宗教需求与宗教经历。由此出现的各种宗教的文献,尽管有着形形色色不同名称宗教的区别,却仍有相通共鉴之处。何况历史上具有国际性宗教的大多数,除佛教以外的如基督教[1](景教、也里可温教)、伊斯兰教(回教)、婆罗门教、耆那教、摩尼教、祆教、犹太教等等,都曾先后进入过中国,或多或少地与中国文化发生过关系,在汉语言文字中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另一方面,所谓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也曾走出国门,进入东亚及东南亚的一些国家与地区,甚至儒家意识中的一些宗教性质的因子在韩国等地还凝聚成为儒教。因此我们在探讨汉文宗教文献时所建立起来的那些原理与准则,以后可以由此及彼不费很大气力地扩展到所有宗教文献的范围,无论它是用少数民族文字还是用各种外文书写的。而各国学者的关于世界各地宗教文献的研究成果也可以拿来借鉴和引用。由此可见宗教文献学是一门国际性的学科,其中中国宗教文献学又有其自身的特点,一如中国哲学、中国史学、中国文学等等。所以按照当前的实际情况,国内的宗教文献学,应以整理研究汉文的宗教文献为主,再顾及其他语言的宗教文献。这样能由点及面,分层次的深入这个学科。
以宗教文献为对象的宗教文献学,分成宗教文献整理和研究两大部分,当然这两者实际上是难以分清的,这里只是指其侧重点的不同。
整理宗教文献的第一步就是对文献性质的认定,看它是不是宗教的文献,是何种宗教的文献,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宗教文献等等。于是就需要对此进行初步的考证。虽然对此考证的方法和考证其它文献没什么二样,但对宗教文献的考证必须要具备有关宗教方面的足够知识,则是毫无疑义的。特别是有的文字材料即使没有涉及某个具体的宗教,但其中透露的思想体现着对人生死与命运的终极关怀,那么该文献是不是,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是属于宗教文献,也应该是属于本学科的研究内容之一。
接下来。文字、句读、校勘、训诂、版本目录等方面的知识和工作都是整理宗教文献的必要功课。严格地说,对文献本身的复修、保护也属于文献整理的工作范围,但是它们是一种特殊的工程技术,涉及到自然科学领域里的很多专门知识,就不在本书所讨论的内容之列。上述那些整理文献所必备的科目,在汉文献中基本上属于以前所谓“小学”的范围,适合于所有的古代文献,包括现在属于文学类的古典文献和属于历史学类的历史文献,尽管这样的划分仅仅是为了迎合当前学科分类的需要。但对我们的对象宗教文献来说,还要注意到它的特殊性。如佛教《大藏经》的编目就有别于一般的文献编目,当为目录学中的特殊一类。又如在音韵方面,由于佛教及景教、摩尼教、祆教等都是外来宗教,文献中汉字的音译就成了一个特别的问题。再如大量宗教所特有的名称、概念、术语,或者象禅宗“公案”那样特殊的语体等等都会在句读、训诂等方面增添额外的内容。等等。所以整理宗教文献还非得有宗教方面的专门知识。进一步说,鉴于各个宗教的发生与发展都与其本民族、本地域的文化,尤其是语言密切相关,因此各种语言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沟通翻译,是解读宗教文献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
宗教文献学既然是一门“学”,它就不会仅仅停留在宗教文献的本身,而要对它作进一步的研究。所谓对宗教文献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宗教文献的阐释,虽然对文献本身的鉴定考证也是一种研究。这里所谓的对宗教文献阐释,主要是继续对文献所反映的宗教属性进行界定,清理宗教与人类生活各个方面的关系,也包括各个宗教互相之间的关系和它们各自内部的关系,故大致有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是将文献分类。由于它是多学科、多宗教的结合,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一些中国传统的分类法,如四部分类法,或《道藏》、《大藏经》等分类法现成地拿来用。现代的学科只能用现代的方法,现代分类的方式有好几种,可以是按时代来分,通常是按朝代,长的朝代还要分前期、中期、后期等;也可以按其文体性质来分,如属经、属律、属史、属论等等;更普通的是按其教派来分,看看此文献是属于何类宗教,或者是属于该教内的什么宗、什么派的;还可以以地域、民族、甚至语言种类来划分;当然经常是将几种分类法交叉并用。这些分类作为阐释文献的前提,对于宗教史和思想史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
第二,是对文献本身的解读,弄清文献字句中所包涵的各种内容,进而理出整个文献的主题。这是文献阐释的基础,以下三项工作的进行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当然认识了文献的产生背景及其影响也有利于更好地解读文献,二者是相互促进的。解读文献的前提是前文已经说到过的文字、句读、校勘、训诂、版本目录等方面的工作,但对宗教文献而言,光字面上读通还不行。没有对文献所属的宗教有着相当的了解,还是不能弄清字里行间所表达的含意。这中间可能会有的一个难点是,为了明白一件文献的确切宗教意涵,就必须了解作为宗教信徒的情感与体验,为此有时就需要用类似社会学中的田野工作来做辅助手段。
第三,是考察一下这个文献的形成背景,包括它的教内背景和当时整个社会的背景,这有助于我们了解宗教社会现象在人类生存史上的地位与意义。所以这也是文献阐释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既可以从当时的社会存在中弄懂当时的意识,也可以从当时的意识中了解当时的社会存在。这中间,很多典籍的序记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
第四,是说明该文献在当时教内外所产生的影响,即该文献的宗教意义和历史意义。这里所谓宗教意义是探究该文献的出现可能对宗教本身所起的各种影响,包括各教、各宗、各派的彼此消长。所谓历史意义有二层意思,其一是表明宗教与当时社会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如将各个宗教的历史作用进行对比我们就能够对宗教的社会作用及其局限性,乃至宗教文化的发生学与转播学会有更深刻的认识;其二是能通过该文献,即通过宗教方面的材料来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其意义阐释的深度反映着我们对文献的理解和研究的深度。
第五,是目前研究此文献的意义,即该文献在现实社会和目前学术研究中是否会有作用,以及可能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等等。如我们要深入探索中国文学史,我们就应该去碰一下鸠摩罗什所译的《法华经》,因为该经“於散文外,并附有韵文的‘偈\’。这乃是把印度所特有的韵、散文杂为一体的一种‘文体\’灌输到中国来的一个重要事件。后来‘变文\’、‘宝卷\’、‘弹词\’乃至‘小说\’,皆受这种影响而产生的”[2]。至于《圣经》对英美语言文学乃至整个西方语言文学的影响一直是世界文学史上的重大课题。更不用说一些宗教文献对现实社会里考量宗教与政治关系中所能起到的参考作用了。这最后一点也是我们宗教文献学的出发点和归结点。
由此可见,对宗教文献的阐释,如果要满足上述五个方面的要求内容,就有可能涉及到属于人文学科中的一切学科,是需要深入探索研究才能得出一定结论的,这也是它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学”的原因所在。
包含在一门“学”之内的,除了它的内容外,还有获知、研究这些内容的方法。对于宗教文献学而言,由于它是属于交叉学科,因此大凡其所涉及到的诸学科的学习与研究方法,它都可以拿来为己所用。这里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即使是面对同一件宗教文献,信仰者与非信仰者的视角、思路、研究手段等等都会有差异,这虽然往往有可能导致结论的不一,各种宗教从其自使身教义理解,亦会横看成岭侧成峰。如对中国宗教史上的所谓《老子化胡经》,佛、道、儒三家说法大相径庭。但这些不同意见之争反过来却丰富了宗教文献学本身,因为比较与争鸣本身就是推动学术发展的有力因素。
无论是阐释狭义宗教文献还是广义宗教文献,我们都面临着怎样看待宗教和怎样看待历史的问题。也就是说为了更好地把握文献,我们要有一个正确的历史观和正确的宗教观,虽然什么是“正确”的历史观和宗教观事实上会有不同的理解。这就需要我们好好地阅读、研究各种有关的理论着作,尤其是马克思恩格斯的着作。并通过对各种比较和对照,加深我们自身的理论能力,使我们能够在众多现象的背后找出普遍性和规律性的东西来。
对于开展古代宗教文献学来说,它在学科上的定位亦很重要。从上面的探讨中我们也能明白,宗教文献既是历史的,也是宗教的,故宗教文献学的特征就是它主要兼具历史学和宗教学的双重性质。或者说,宗教文献学是利用宗教方面的文献来研究历史和利用历史方面的文献来研究宗教,以及把这两方面的文献结合起来对彼此间的关联进行研究。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历史是一个大历史,即囊括过去一切的历史,因此宗教学和历史学的结合实际上是通过文献来从总体上去综合研究宗教在过去与一切方面的关系,包括政治的、经济的、民族的、文学的、心理的、军事的等等等等。我们之所以要从历史方面来强调,一个重要之目的是为了能以时间的眼光来对占领着精神空间的宗教进行判读,了解宗教在连续的时空中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全方位地给人在精神与物质方面所造成的影响。
研究古代宗教文献有着宗教的与历史的双重意义。从史学的角度讲,一方面宗教是社会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的历史当然也是历史学的重要对象;另一方面,宗教的存在是和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等各个方面紧密相关而存在着的。宗教与这诸多方面的互相关联,对研究宗教史来说是重要的,对研究其它专史来说也是重要的,对研究整个历史来说更是必不可少的。从宗教学的角度讲,对文献的研究和比较,可以告诉我们古今人们的心路历程,可以晓知一种信仰意识形态是如何在社会环境影响下演变发展的,可以了解关于人的诸多重大问题上的智慧结晶。鉴于这些关联在各个民族中都不一样,所以这实际上也是不同的民族文化发展的历史。研究现当代宗教文献则与政治学、经济学、国际关系学等等相互交错,是了解现状,展望世界未来的一个重要视角。
作为一门学科,它的研究路子也有别于一般的历史文献或古典文献,也具有双重的性质。因此对待宗教文献,不仅需要从上述文字、训诂、音韵等方面着手考证整理,而且要注意到一些特殊话语的宗教作用。如果该文献是一部翻译作品的话,则更要注意到不同的翻译方式所带来的意义变化,如在佛经的翻译上,晋代的道安曾论五失三不易,玄奘大师亦立五种不翻的原则,如果我们理解这些翻译规矩的道理所在,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领会那些翻译过来的佛教文献意义所在,当然也包括一切用不同语言翻来译去的各种宗教典籍文书。因此,对宗教文献的整理研究也可自成系列,这些就是宗教文献学产生的内在理由,或者说是建立这个学科的可能性。
宗教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它是一种历史存在,也是一种现实存在,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仍会继续存在下去。既然作为社会存在是无可置疑的和不容抹杀的,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不重视它,以及体现它历史存在的种种文献,这则是宗教文献学有必要成立的外在理由,或者说是建设这个学科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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