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剃度师,上妙下果老法师圆寂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我的第一感觉是时间停顿、四野空茫。
支提香海路漫漫,
噩耗传来泪飞弹,
蔼蔼园音犹在耳,
深恩未报满惭颜,
我既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情,更不相信这一恻然在耳的噩耗。我的心中只是不断浮现起师父与我们在一起的画面。在这些画面中,他总是那么的慈悲,那么的稳健,那么的悦尔清香。我记得他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在这些记忆的画面中,他是不死的,或者说,只要我的心在此一刻,他也就长存着,每一天、每一夜。
这几天,在我为师父准备悼念活动的过程中,往日的岁月更是如同潮水一般涌向我的脑际,没有哪一次,我想到他、想到曾经相处的伙伴们,不是先感觉到温馨与甜蜜,尔后却又为物是人非和以往之不鉴而感到一丝暝漠的悲哀。
我们接受佛陀的教育,早知道这世间是一片苦海,早知道一切色法都不究竟、流动不居,就好像我早知道师父在他的晚年缠绵病榻,一定非常凄苦。然而面对生死,我的情感终于决堤,无法自持。正像王羲之在千年前所说的:“死生亦大矣……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我转而想到,若没有师父的引领,我何以能够亲近佛陀,闻听佛法之奥妙呢?而今,这个带领我登堂入室的人离我远去,无疑如同宣告了今后的我,在佛学的领域中,成为一个孤儿。
一个老人摸着一个孩子的头,慈爱地看着他,在月光下给他讲经,给他炖汤、送药……每每想起这些不可复制、一去无返的画面,我都不能不泪湿枕巾。
那些如梦如幻的少年时光,纯美如斯,洁净如斯。明月当头,凭窗而望,我多么希望那遥远的星空能将时光唤回,能让师父重生呢!
我记得自己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在悟隆法师(我师父的老同参)和老陈(师父皈依弟子,得力帮手,陈石文老居士)的带领下由从福州市鼓山涌泉寺来到宁德市支提山华严寺(以下简称支提寺)的。那一天我是怎么样的心情,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多半是因为腼腆怕生,并没有说话。但是当我知道,从此我有了妙果法师做自己的师父,还有了好多好多比我稍大的、善良活泼的师兄以后,心里还是默默地感到非常开心。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家,有了归宿。那种感觉,很安宁,很好。
我和师父,和支提寺的小伙伴们一起度过了在体力上可说非常辛苦,但是从心理上却非常满足、快乐的一段时光。
当时的支提寺住了一百多位出家师父。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期,福建省只有三个寺院可以收出家人,鼓山涌泉寺、雪峰寺、还有支提寺。当时寺里的僧众之多,回想起来还总是觉得非常得热闹有趣。
当时寺里的小伙伴们有:兴弟、杨柏(贤严)、进祥(贤淳)、昙关(明海)、贤觉、贤融、慧照等。除了贤融比我大5、6岁外,余者最大不超过我三岁,我最小。
这些小伙伴有的已经受戒出了家,有的并没有,他们穿各式各样的衣服,着俗服的有,穿僧服的也有,但是在师父眼中,只要在支提寺,总是一样地对待。并不会因为你的信仰,更不会因为衣服的差别而另眼相看。师父在这一点上对我的影响很大:现在,总是有人会问我,香海禅寺是不是欢迎无宗教信仰者或者信仰不同的人?每当被问及这个问题,师父无差别地爱我们这些小孩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的脑里。他以自己的行为开示着我,从人性的角度,并没有信仰的差别。法门无边,一切愿意来香海学习的甚至是提出异议的人,我们都欢迎他。
在这些小伙伴中,有一个叫兴弟的孩子,和我年纪差不多,也特别要好。他是贤融法师的弟弟,当时没有出家,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出家了没有。我记得他高高的,黑而且瘦。力气很大,做事非常卖力,但是讲话不多,有一点内向。我喜欢和兴弟去摘板栗,我们会摘好多好多的板栗,晚上煮好了就请大家吃,板栗香甜可口,大家吃了都是那么高兴。兴弟什么都懂,他还教我摘了山上的白猕猴桃以后用稻谷壳去捂盖它,因为谷壳会发热,过几天就能把猕猴桃催熟,捂得又香又软,我至今想起猕猴桃的味道来还会流口水。我觉得兴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我就愿意跟在他的后面,跟他学做事,他也教了我很多生活上的知识。
还有昙关,我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柴,路上发现一颗小小的杨梅树,它个头不大,但是满树果实累累,触目一片深红,煞是好看。我们真是开心得不得了,爬上树去,把树上的好梅子都吃了。吃得肚子胀得像蜜蜂一样,牙齿也都酸倒了,晚上回去吃饭的时候,连饭也嚼不动了。
除了这些天真一片的小伙伴们,我的师兄贤清师(昌根师或号田头师)和我特别有缘。他虽说在辈分上是我的师兄,但年龄却要大我20岁,他是个虔诚的老修行。前年,我听说他在拜《华严经》,一字一拜,拜了六年。他除了礼佛特别虔诚以外,学识也很好,又愿意和我这个小孩子一起分享他所知道的东西。所以我特别喜欢他,一到下雨不用出工的时候,我就往他的房间跑,听他讲佛经故事和高僧大德的故事。我从小就喜欢和见识高远的长者在一起,我特别地崇拜他,也特别崇拜他所讲到的故事中的古代大德。
我当时在支提寺的住处是在寺院西面最偏僻的屋子的二楼。那栋楼的一楼经常放一些快要死去的人。那栋楼在我的印象里安静地出奇,而且很阴暗,年代也已经很久了。我刚住在那里的时候,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点不安。我每天劳动完回房,再累也要坚持念完《普门品》、《金刚经》,礼佛一百零八拜才肯休息。住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就不感到害怕了,但是对于佛陀的敬仰之心却在这段时间里更加深了,每天都在早上三点时起来上早殿。
我在那个房间里住着,曾经模糊地想过死的问题。自我听说楼下放着那些快要死的人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死亡离我真的好近啊。哪天我一不小心就会生病,如果治不好,就会被搬到楼下不是吗?而那些曾经在我面前谈笑风生的长者有一天居然就会突然地离开我,我真的觉得很难接受。有的时候,我一想到自己或者与自己亲近的人死后的样子,就感到毛发竖立,直打寒噤。那时,我曾经很多次想问师父,死亡究竟是什么?死后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但是我都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少年时期,死亡好像如同是一个内心隐秘的禁忌,我仿佛觉得,哪怕是提起这个词,或者是在书上看见这个词都是十分可怕的。它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我想要了解它,又那么地害怕它。只有在念佛的时候,我才能够感到清净、自在,感到自己住在当下,无所畏惧。
后来,我读到一个故事。那个故事说,一个小和尚问自己的师父:“死亡什么呢?人死了以后去哪里呢?”他的师父没有回答他,只是敲了敲装有尸体的棺木。几十年以后,一直到老和尚圆寂以后,原来的小和尚变成了老和尚。当他再被自己的徒弟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真正知道师父当年敲击棺木的意思:死亡是彼岸,它是我们这些在此岸的人所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而真正有权利对这一问题说些什么的人,却永远地沉默了。因此,它是一个永恒的谜题。我好想知道,现在师父在彼岸世界过得怎么样,好想把他唤醒,问问他现在快乐不快乐。因为慈悲如他,一定会给我,给一切在此岸的迷途者以恳切的解答。可是,随着我无数次的呼唤都落了空,我才开始相信,这个曾经我发誓要结草衔环来报答他的人,已经以他的沉默、以四围的空寂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尽管如此,师父在我的记忆中却仍旧是那么行云流水的样子。他走起路来很轻很轻,那么好看,步履声又那么好听。他总是自在从容,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慈悲,却从来不用言说自己的慈悲。那种由内而外的宁静与慈祥,是只消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这种真的淳朴和良善是任何精于表演的伪善者所无法达成的。他用自己的修行感染别人,这种行动上的感染力胜于一切妙若莲花的言辞。
师父平常教我们的修行也总是在劳动之中的。他不喜欢声教言令,而总是善于行不言之教。他的很多思想都浸透在他的行动中,渗透在他平常的生活中。回想我们在支提山的短暂时光,尽管当时师父已近晚年,但为了让古刹重光,他仍旧积极地带领大家重修道场,而且还和大家一起开荒造田,栽树种茶。
支提山海拨1084米。我记忆很深的是,在重修大殿的时候,山上需要浇水泥,但是没有沙,我们都要到山下去挑,也要到河里去洗沙石。我们背着空筐,从山上走到山下挑沙,开始的时候还很欣喜,看着沿路的风景,甚至还在心里唱着歌。但是等我们又从山下挑着沉重的沙走到山上时,二十斤的沙似乎有二百斤重。45度的斜坡,我们来回走一趟,就需要整整一天。这样打一次来回,我的腿肚子会疼一周。第二天一走路,腿就不停地哆嗦,像抽筋一样。只有用带子把腿紧紧地绑住,疼痛才能稍微得到缓释。从那个时候,我才理解红军长征时为什么要把用带子绑腿的缘故。
当然,劳动也不总是辛苦的,在那时年轻的我看来,劳动常常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们在劳动中认识了各色各样的人,也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记得有一次,寺里请了一个油漆匠漆大殿,让我们几个小孩帮他干活。刷油漆,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多么新奇而幸福的事情啊。那个油漆匠不仅干活细致,而且平和又有耐心,他慢慢教我们如何兑色,如何补凹坑,如何刷才均匀。我们在一边看他示范的时候,觉得他是那么的厉害,能够把原本脏脏的地方粉饰一新,简直像一个魔术师一样。因此,我们都特别服他。我们跟他去宁德城关天王寺买了油漆以后,都以小油漆师傅的身份帮他们来漆大殿。几天以后,我们自己简直都不能相信,原本已经斑驳的大殿经过重新油漆,竟然会那么的美丽。庙里的那些老人家们也都赞叹我们这些小师父们很了不起,我为此还自豪过好长一段时间。
还有一次,我们为了修建寺宇,需要开山开公路,把大悟室那里的木材运到寺里来。我们第一次开山开路,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拖拉机在大山之中的轰鸣的声,我们这些小孩子激动得不得了,仿佛是自己成就了多么伟大的业绩一样。
每次我在山上干完活,在绿树青山之间眺望远方,都能够确切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我与青山的对接,那种感觉,真是无限曼妙;当清风拂面,明月朗照,我更加感到生命的无限充实。我想,若我一生都能够住在那里,和师父、伙伴们在一起生活、修行,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时为了能够自给自足,续佛慧命,我们整个支提寺就整编为一个生产队。我们每天出去干活,我当时劳动一天可得六工分。
我们在田里进行割水稻比赛,到山沟里去种香菇,去帮着除草、做饭,这一切在当时看来似乎只是寻常之事的断片,到了今天,却成为了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现在每当听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佛歌时,那些关于耕作生活的记忆都会被无限地调动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一起劳动、一起修行的小伙伴们,又看到了慈爱的师父。
那时,每当我们去工地干活,师父总是很心疼我们,会炖龙眼汤拿来工地给我们喝。每次只要有居士上山,拿给他好吃的,他就会喊我到他的房间里去吃。我觉得他真像我的父亲。如果说是父母给了我生命,那么正是师父给我以慧命的。
到了1984年,福建佛学院开始招生的时候,我们支提寺的所有小孩都准备去报考。当时我们的复习提纲是由读过培训班的大师兄贤融法师写的。从那时开始,我们就每天都认真地背书、学习。当时的考试科目有语文、历史、地理、佛学、法律、时政要闻等等。大家好像都瞬时长大了,特别刻苦、特别努力。当时,真正考上佛学院的有三位同学,我是其中之一。后来,其他的孩子们也都通过师父戒兄圆拙老法师(曾经是弘一法师待者)的帮助,去学校读书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怀着各自的梦想,也背负着师父的期望走出了青山。我们好似是一串散开的珍珠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散落在了中国,甚至是世界上的各个地方。而师父则好像是串起我们的那一根线,不管时间怎样流逝,空间怎样变化,他都存在于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间。
有人说,风筝若要飞得远,手中之线不可不见。如果我们的心中没有感恩之心,那么无论有多么大的才能,最终也是不能够高飞的。而我们的线就在绿树掩映的支提山中,就在妙果师父恒久灿烂的微笑里。
妙果老法师法名禅师,字妙果,1926年1月出生,福建周宁马坑乡人。1953年于闽候雪峰崇圣寺礼明香法师披剃出家,1954年到江西永修云居山虚云老和尚参诣禅理。同年三月赴南京宝华山隆昌寺受具足戒。1955年徒湖北武汉洪山宝通寺参学。1956年就学于中国佛教学院学习一年。嗣后,到宁德支提山于大悟室结茅潜修。1958年奉调支提山华严寺任监院,都监、住持至今。
八十年代以来,被推举为中国佛教协会第四、第五、第六届理事,福建省佛教协会历届副秘书长,副会长、顾问、原宁德地区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原宁德市佛教协会会长、名誉会长、政协福建省第六届委员,原宁德市第八届、第九届、第十三届人大代表、原宁德市第二届、第三届政协常委,原宁德市第一届、第四届、第五届政协委员。80年出席北京佛协代表会议,83年第二次出席北京佛协理事会议。
妙果老法师於上世纪五十年代,入主支提法席,戒行精严,道心坚固、事佛以诚、接众以恩、殚精竭虑、重振宗风。在十年浩劫中,他无私无畏、卫扶伽蓝,僧装不易,梵音不辍,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一批历史珍贵文物。他面对山高水冷,扬长避短,率先垂范,领众开荒造田,在四十多亩的山地上栽茶种粮、获得粮丰茶茂的硕果,为聚众安僧,提供物质基础,在七千多亩的山地里造林护林、育成郁郁葱葱的林海,装点了支提的山川严窟。拨乱在以来,身教言传,闻思修并举。造就了一代新人,有三十多位从被誉称“佛子摇篮”培养出的中青年僧人,有的已在国内名山大寺或佛教院校任职,有的往海外从事弘法事业。他目睹“文革”时期佛像被毁殆尽和殿宇年久失修,残陋不全的情景,不顾年迈,四处奔波,仗凭众力,重修殿堂再造金身,用紫铜铸造天冠菩萨一千尊,妙相庄严叹未曾有。使这所名山名蓝再现昔日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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